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畫家
大花1030
判斷這種古代城市的規格,我一般注意兩件事情,一個是道路,從秦代以後,城市的道路規格就和城市的級別緊密相關,你一個小縣城,即使官府富得流油,也不能修建七乘並列的那種超規格道路,你修了,就是圖謀不軌,就是不遵循皇帝定下來的統治規則。所以主干道和巷道結合起來,就能大概的預知這個城市是個什么等級的城市。這是第一步。我們轉上一條主干道,四周都是酒樓啦,青樓楚館的那種之後,我約略算了算,這是五乘到七乘以上的大路,這座城市鐵定是州府以上的大城,大概就是相當於今天省級城市那種規格吧。
這步完了,還得更仔細一點觀察一些細節上的東西。比方說吧,你要看那個道路平整不平整。如果是平整的,那這個城市的經濟水平就相對高。因為路修的好,來往壓馬路的車啦,人啦也多。就我自己感覺,這個路況是不錯的。所以這座城市不僅是一個省級城市,而且是一個經濟發展水平不錯的省級城市。
再要說,就是一些更細微的細節了。比如酒幡、勾欄、是不是坊市制,我仔細看過了這些可以定位時間的小細節,心里大概有了個打算。這個大概是漢魏左右的一個州縣都城級別的大都市。至於是那個朝代的都城,這就沒辦法確定了。四周全是黑漆漆的,看不見山水地形,也沒有發現更明顯的旗幟之類的東西。
然而我這賊眉鼠眼的架勢很快引起了金先生的懷疑,他冷不丁問我:“你東張西望的,看到什么了嗎?”
我連忙回答道:“也沒有——”忽地,我就在跟他說話的這一時刻,余光突然瞟見了一個人影,我連忙大叫道:“那里有個人。”
金先生頓時着急了,累住我的脖子,低聲死後:“你不要命了嗎?離你的那些人遠一點!”
我努力掰開他勒住我脖子的手,咳嗽着叫到:“不是我的同伴,你好歹看清楚再實施暴力行為好不好?那個好像是一個原住民,一個古代人。”
金先生勒住我脖子的那股勁松開了,我大口喘着氣,趕緊對他解釋:“那里好像是一個古代人,我們恐怕要過去看看,這么久了,這城里我們也就遇到他一個,很可能是個線索。”
金先生再三確認道:“奇怪,過去吧,那個人的身形和你的幾個同伴全都不一樣,的確是一個陌生人。”我長嘆了一口氣,慢悠悠的轉了過去。
那個古人是一個穿着書生青色衣袍的男子,呆在一個閣樓的廊檐下面,頭頂上垂下來了一大串的藤蘿花,以一個很乖的姿勢站在那里。我們走近了,才發現他面前不遠擺着一台畫紙,這么看來,他這個姿勢乃是在做模特,那個畫台後面本來應該是有一位畫家給他作畫的。
我想着,拍了拍那個模特先生的肩膀。
“咦——”那模特嘀咕了一聲,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搞的我也一激靈,還以為他要怎么樣,比如突然變成一個大怪物啥的,猛地退後了一步。結果他就只是抖了一下。搞的我很沒面子。只見那人緩緩的轉過頭,一雙迷茫的眼睛呆呆的掃過去,直到掃到我的臉上,那混沌的眼仁頓時就亮了。他猛地走上前,抓住了我的袖子。我想要躲開,身後的金先生卻低聲提醒我:“別動,他沒有殺氣。”我就沒動。
那人目光灼灼的看了我一下,猛然道:“雲先生。”
我在這個遺跡里面是第二次聽到有人叫我先生,第一次是那個古代美女。我茫茫然完全不知道回答他什么,只是做出了一個抽搭一樣的聲音。那人卻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跟我說話:“你可畫出了世間至美?”我想了想,用唯物辯證法的思想回答他:“不好說,美麗這種東西都是相對的。況且我繪畫的技藝也實在有限。”我又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話里面的意思。這個人看上去是挺白面小生的,不過也太自戀了一點吧,別人拿你做模特,你問人家畫沒畫出“世間最美”,那個意思不就是誇獎你自己美麗的慘絕人寰的意思嗎?
那人還是沒理我,雖然我明明白白的覺得他眼睛是盯着我的。他忽然語氣非常悵然的說了一句:“小生是這雲州城里最美的男人,但這大千世界又有多少美麗的男人。況且,男人本來不是為了美麗而存在的,男人的美麗是多余的,只有女人才是真正的世間至美的象征。雲先生,你應該帶着你的畫筆去往更遙遠的地方,尋找一個真正的世間最美麗的女子。”他說完這句話,完全沒有搭理我,徑自走到那張畫台前面,俯身看着空無一物的畫台。我感到挺尷尬的,湊上去拍了他一下:“這位先生,那個——”我話還沒說完,他就不搭理我了,抓着胸口仰天大喊了一聲:“我竟然如此美麗!”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我趕緊追上去。誰知道他繞過一個小巷子,然後就消失不見了。我找了半天,始終不能死心,直到金先生悶聲對我說:“是突然消失的,我有這個感覺。”
我不敢心的問:“准不准?”
金先生呵呵一笑:“不准,我們根本不可能遇到彼此。”
我嘆了一口氣,金先生的意思無非是說,作為那種殺手窩里面活下來的殺手,如果不是擁有超強的第六感,早就掛了。我沒辦法,只好相信他。但是實在不甘心。我總覺得,那個消失的自戀狂說過的那段話,里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信息,但是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出。我想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那個,金先生啊,我們回到那個畫台那里看看去?”不等他回答,我就飛快的跑了回去。結果剛走到閣樓廊檐下面,就看到那個消失的男子重新出現在了畫台前面。
金先生也詫異起來了:“怎么回事?”
我說:“試試看就知道了。”我走上前,拍着那人的肩膀,緩緩道:“兄台,你怎么剛才突然不見了?”我弓着身子,生怕他突然暴起,但是他只是不動聲色的回過頭,來了一句:“雲先生。”
在接下來的五分鍾里面,他把我們剛才經歷的那段過程完完整整的給我們重復了一遍。我這次比較確定的發現,他說話根本不是對我說的。不管我回他什么,他只是堅定不移的把剛才念給我們的台詞又念了一遍,把剛才表演過的表情表演了一遍,等到我們再次追着他跑過那道巷子,他就再次消失不見了。金先生若有所思的說:“確實是直接消失了沒錯!”
我抓着腦袋上的頭發憤怒的大叫了一聲,再次返回了畫台。這回,我沒再和那個古代美男子搭訕,而是饒過他去看那個畫台。
那是一張松木畫台,不太常見,畢竟松樹不是一種長遍全國各地的樹,手工藝人真正意識到它的價值也幾乎在魏晉以後了。我查看了畫台下面,很簡單的結構,沒有機關。我喃喃念叨着:“沒有機關,桌子上面空無一物。難道這里是真的沒有線索。”我沮喪的想着,伸出手搭住了桌子,破損的手指立刻沾上了一片灰,疼得我整個人一激靈。不過這一下讓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我扶着金先生,用一個比較別扭的姿勢半蹲着,側頭看桌面上的灰。
灰塵分出了薄厚層次,暴露了上面曾經擺放的東西的信息。我一件件辨認過去,宣紙,硯台,色板,畫筆架子,還有一塊長方形的印記,看上去比硯台大很多。這是個什么呢?
“你拿這個試一試。”
金先生遞給我一個箱子。
我問:“這個——是什么?”
“不知道,你從那個破屋子里面拿出來的,我搶過來擋在心臟部位,用來防備那些蜃暴擊我的心臟。你看,這個箱子的大小和那個灰塵的印記一模一樣。”我聽他這么說,倒是想了起來。那時候我要沖過整個屋子去救金先生,總不能直接沖過去吧,就從那個小屋子角落的架子上拿了一個木頭箱子,做個掩體。現在看來,我可能誤打誤撞拿到了一件能夠提供信息的道具。
金先生鼓勵道:“打開看看。”
我用小刀起開了金屬鎖頭,打開了箱子,里面什么也沒有。
我們兩個一起失望的嘆了一口氣。
我反過來安慰金先生:“算了,我們走吧。”
他回答我:“我是沒有什么意見。”
我們重新出發,走上了大路,繼續往佛塔前進。走了十來米,我下意識覺得哪里不太對,突然回過頭看了後面的畫台那里一眼。
紫藤蘿在昏暗的光中,帶着一種隱隱綽綽的美麗憂郁。那個男子側身看着畫台,青色、紫色、黑色,整個畫面充滿着冷色調和柔軟的光線。美麗的像一幅畫一樣。
千百個念頭迅速閃過我的大腦,我脫口而出:“不對!我們弄錯了!”
“哪里?”
“那個箱子並不是那么使用的。”
我背着金先生再次回到了畫台前,我把箱子對着桌子上的灰塵,模擬當初的情景擺好,再次打開。箱子里不再空無一物了,壓在箱子底下的是幾張紙。我拿出來,一張張翻開,都是一些即興的繪畫作品,和我知道的任何一個國畫繪畫流派都不怎么一樣,反而有點現代油畫的感覺,對光影和色彩的捕捉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不過是用我們古代國畫的那個基本筆法,挺有特點的。
金先生忍不住表揚了我一番:“真厲害,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呵呵一笑:“突然而來的一種感覺吧,有點像是你的那個第六感?”
“這些畫上有什么線索嗎?”
我已經把這幾張畫在桌子上擺開了,皺着眉頭看着。聽見金先生發問,就談了談我的看法:“我覺得,是對剛才那段談話的某種驗證吧。這些繪畫,花鳥蟲魚人物建築,題材比較紛亂,但是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都很美麗。”
金先生嗤笑了一聲:“繪畫,不美麗,叫什么繪畫?”
我立即反駁道:“不盡然啊,繪畫並不是完全追求美的藝術,至少不是追求完美的藝術。它也有對現實性、光暗美丑對比的要求。也就是部分突出。但是這個箱子里的畫,是全面突出,就是不允許畫面中存在暗對比、存在不美的部分。你還記得這個家伙說過的話嗎?似乎這個畫家正在追求一個所謂‘世間至美’的存在。這些偏激的、過分美化到不惜失去自然的畫面,正是這個畫家心里病態化的一種證據。”
我說完就沉默了。作為一個畫家,這位我連面也沒見過的同仁的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在學習繪畫的最開始,我們都希望表現一種藝術的完美,但是在現實的挫敗之下,這種奢求都漸漸放棄了。我仔細看着他留在箱子里的這些畫,不能說技巧完善到極致了,但是他卻偏偏有那么一種靈氣,不管是一朵花上滴落的露水,還是一只低頭梳理羽毛的鳥,那種美麗的氣氛都被完好的保存下來了。我可以用藝術的眼光去挑剔他,但是卻絕不能說它們不美。
所以他找了這個自戀狂來做模特,他需要更加美麗的模特做刺激,來更好的保存那種美麗的氛圍,那么這個人也很可能欣然采納那個美男子的建議,去更遙遠的地方,找一個古代版的“維納斯”,完成他對於“世間至美”的那種索求。我拿起了木頭箱子,對金先生說:“我們需要保存好這個道具,它會繼續提供信息給我們的。”
金先生欣然的接納了我的建議,拿過了箱子:“好主意,放心交給我吧。”
“你還真是缺乏安全感。”
“事實會證明,”金先生不為所動的說:“謹慎永遠不嫌多。”
我懂這個道理,但是我常常做不到。聽到這句話,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帶着道具“箱子”,我背着金先生繼續往前走。路上不斷遇到畫台和各種奇怪的模特。一個丑八怪慎重的告訴我們:“最大的丑陋里面不包含着最大的美麗。”一個看上去挺和藹的老伯伯告訴我們:“德行不是美麗,它是能帶給人美好感覺的東西,但不是美麗本身。”有時候,我們也會看見一些靜靜的畫面,比如一只愉快的在樹枝上唱歌的鳥兒。我痴痴呆呆的看着那只小鳥好久,直到不滿的金先生猛地錘擊了我的後腦勺。
我們收獲了一大疊畫,除了這位畫家兄弟的藝術追求,還有些日記一樣的畫面隱約透露了這位畫家的生平。根據我零散的分析,這個人可能在大漠旅行過,他和一位住在我們逃脫蜃的石頭屋子里面的老人學過繪畫,他走過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地方做類似於現代寫生的事情,他在某年某月的壬戌日離開了這座城市。
就在完成這些收藏工作的過程中,我們已經接近了那座巍峨的佛塔。
“你聞到了什么?”
綠色的紗,橙黃色的燈籠,一種隱隱綽綽的香火味道。
我回答金先生:“香火味?”
金先生淡淡道:“有‘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