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
明珠
我叫華年,是華國唯一一位公主。我有三個兄長,他們經常帶著我玩,很疼我很寵我,他們經常說,我是他們的小心肝。我也是這麼以為的,所以每次他們叫我“小心肝”時,我都咯咯的笑得很開心。他們總會定定的看著我笑,眼睛一眨不眨,我知道他們都喜歡我笑著。
唯獨一人,他從不叫我心肝寶貝,從不讓著我,還一直一口一句“傻東西”的叫我,我經常被他氣得跳起來揍他!
大哥讓我別跟他玩,大哥是太子,肯定有學問極了,我決定聽他的,不要再理那個壞蛋!
那年我十歲,生辰那天又是大雪,父皇一早就跟國師去祭天了,大哥一臉歉意的看著我,也跟著去了。
其實他真的不需要愧疚的,反正我已經習慣了,也不是第一次這樣。
我在院子裏看著嬤嬤們堆雪人,逗我開心,後來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是被三哥扯頭髮扯得疼醒的。
我生氣的拍掉他的手,三哥卻一臉興奮地說帶我去看大兵騎馬。
三哥背著我爬上城牆,偷偷的看點兵。
有一人立於高臺,俯瞰全軍。身著厚重盔甲,腰身挺得筆直,百萬將士拜於身前。他眉眼肅殺,一抬手,萬眾之師嘯破蒼穹。一抬戟,三軍齊出。
我滿臉通紅,心跳如雷,腿都有點軟了,可視線捨不得離不得他一刻。
三哥則是一直興奮的小聲反複叨念,不愧是十四歲領兵征戰沙場,短短兩年間,便讓敵軍聞其名便膽顫心驚,兩股戰戰,落敗而逃的將軍王。
三哥說他叫南宮弦,今年十六了。
我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了點羞澀,原來壞蛋叫南宮弦啊!心頭突然就,不想他離京出征了。
那天的半夜,我渾身發燙,發燒了。一天天的做夢,醒來也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夢中滿滿是他的身影。
從前的他搶了我爬上樹摘的杏果,只丟下一塊醜巴巴的玻璃玉給我。
從前的他經常爬上柿子樹,把熟了的柿子丟下來給我,丟一個,叫一聲傻東西。把我氣得雙頰通紅。
他的身影越長越大,後來變成了身穿盔甲的模樣。
他臨點兵前一日特意來找我,說,我明天就要出征了,不知什麼時候歸來。
我那時說了什麼?
哦,是了,我說,你肯定是去別的地方玩,不帶我!我聽大哥的,不要再跟你玩了。
他表情好奇怪,我當時還看不懂,現下細細想來,那應該是難過吧。
他說,等我回來,我帶著妳好好玩。妳等我吧?
我想起當時對他說的話,就想掐死自己。那時候,我說,我才不等你,你不要回來了。
夢的最後,他真的就沒再回來了。
我再次醒來時,滿臉淚水,藤枕上一灘灘水漬。
這一病,反反複複的,養了將近三個月才痊癒。
我自小便知我身體不好,大哥一直說當年我出生時,險些就跟著母後去了。大哥也說,父皇與我不親,是因我與母後長得太像了,父皇見著我會傷心。
我問大哥,那你傷心嗎?
大哥說只要我一直笑,他就高興。
我咯咯的笑得更大聲了。
但是生辰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三哥了。大哥說三哥去了鄰國,鄰國的王很喜歡他,就把他留下來住個幾年。
我很是羨慕,央求大哥讓我跟三哥一起去。
可一向對我有求必應的大哥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很兇的對我說,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話。
要是以前,我是最怕大哥生氣的。
可自從那個夢醒來後,我最怕的,卻是那個叫我傻東西的壞蛋,真的不回來。
後來,大哥也越來越忙,再沒陪著我玩了。我只能百無聊賴的在花園走走,或者,叫婢女撲蝶給我看。
二哥反而空閒一些,有時候會來看看我,每次都給我帶些宮外的小玩意。
我每次都期待著二哥來,猜測著,二哥這次來會給我帶些什麼。
又是與二哥約好的時辰了,可二哥這次卻遲了一盞茶。
我生氣了,二哥推門進來,我瞪了他一眼,扭過身,不給他沏茶。
二哥知道我生氣,說著近來上京發生的趣事來哄我。
然後我知道,他,要凱旋歸來了。
我心口突然,撲通撲通的跳。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嘴角的笑,止都止不住。
心裏就像有一堆蝴蝶,撲哧著翅膀,翩翩飛起。
四年前,他眉眼肅殺的點兵,我仍記得。
不知他如今長成怎樣了,可會比當年高一點,心裏又有沒有念過我?
二哥見我滿臉羞意的愣神,打趣我,說我也是時候該議婚了。
我羞得直追著要打他,讓他亂說話!
過了幾日,他凱旋回朝,大殿之上跪聽聖意。父皇欲意把我嫁予他。
我聽著二哥的話,臉紅耳赤,心口跳得極歡。可瞬間又面白如紙,連呼吸都似抽離了。
二哥說他拒婚了。
二哥走後,我實是氣難平,又有些難過。他又不是不識得我,小時候還一直欺負我的,臨別前還說讓我等他,怎麼就不願意娶我了呢?
定是他沒見過我長大的模樣,還想著我是以前還未長大的野孩子!我要讓他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哥哥們都說我長得好看的!
於是,第一次獨自出宮。
帶著父皇的口諭,將軍府的管家一路帶我遊將軍府,一路的叨叨念,念得我都乏了。
我藉故偷偷溜走,卻不慎迷了方向,才發現,他的府邸竟比我的宮殿還要大。
我一時竟不知所措。
但忽見,曲徑通幽,一池碧荷,亭臺建於荷池上,一道石橋小徑通入其中。
鬼使神差,我沿著石橋小徑緩緩走去。
踏上亭臺,只聞得一陣暗香浮動。
亭內擺放芙蓉帳榻,他側臥於榻上,衣衫未斂。
四年未見,他與我夢中的面容稍稍有點不同,他長得更加堅毅了。閉著眼睛的他,沒有了堅定的眼神,面容不似點兵時的冷硬,我情不自禁的想要親近他。
手就要碰到他面龐時,他突然睜開眼捉住了我的手腕。
他眼神狠戾冰冷,讓我想起了他點兵時的肅殺,也想起了他惡劣的拒婚。
我狠狠的瞪著他,大力的拍掉他的手,把他的手都打紅了。
卻換來他輕輕一笑,又叫了我一聲“傻東西”。
我氣極了,又揍了他。
他毫不計較把我抱入懷,我滿臉通紅,心口如揣了只小兔子,跳得飛快。
只聽他輕歎一聲,我本不欲入戲,奈何,心念成魔啊。
我看著他,他笑著執起我的長髮,用發梢刷過我的鼻尖,說,傻東西。
他很少笑。所以小時候我總不願跟他玩,就因他總是板著一張臉,老兇老兇的。
可如今,我卻抵不住他一笑。
我本是氣騰騰的來問他為何不願娶我的,可不想,他一笑,我氣就消了。
心頭只想著要向他撒嬌,要他對我更好,要他只對我笑,兇別人。
我在他懷裏鬧著要他兌現諾言,要他帶著我去玩。
他笑著說,好。
耍無賴的跟他說我已經等了他回來,都要成老姑娘了,沒人要我了。扭著他,厚顏無恥的要他娶我。
我說,敢不娶我,我咬你!
他笑得好溫柔,我覺得我的臉蛋燙得可以炒熟雞蛋了。
哎喲,怎麼這樣,好害羞呀,怎麼辦?
心口跳得太快,像打鼓一樣,好害怕也他聽到。我屏著呼吸,眼睛看東看西就是不敢看他。
他似是很喜歡我這樣子,更溫柔的,聲音帶著點寵溺的嗯了一聲。輕輕的親了親我的臉頰。
那天直到回到宮殿,我都覺得整個人飄飄然的。
幾個月後,他終是迎娶了我。
聽嬤嬤說,此次是他親自求的旨意。
我在嬤嬤揶揄的眼神中,我愈發的不自在,但心頭確是甜極了,高興極了的。
嬤嬤說,公主,你的臉紅得跟這紅蓋頭一樣了。
我的臉卻無法自抑的更燙了。
身著大紅喜衣的他,眉眼也被喜意暈得柔和了。
這樣的情景,就仿佛我還在做夢一般。
我看著他堅毅,卻又因喜悅而溫柔下來的臉,目光不捨得移開一瞬。
他怎麼這麼好看,還這麼好呢?
想起當時他點兵的英姿,我心裏就像被燃起一把火,心頭滾燙滾燙的,熱燙燙的。
我心滿意足的想,他是歡喜我的。
我摟著他脖子,在他懷裏嬌嬌的撒嬌,要他以後要一直對我這麼溫柔,這麼好。
他寵溺的摟著我應好。
我開心的笑了。
他目光灼灼的摸著我的臉說,傻東西笑起來像小仙女。
我笑得更高興了。
那是第一次,他叫我傻東西,我沒揍他,反而高興極了。
幾日後我才知道,原來婚禮當日,三哥也回來了。
我歡喜的回宮找三哥,想讓他給我說說鄰國的趣事。
只是,三哥宮殿裏的婢妾告訴我,三哥去見父皇了。
我只好在他殿裏等著。
等了好久,他都沒回來。我有點呆不住了,我想南宮弦了。
突然好想回將軍府,好想賴在他懷裏,要他抱著我哄我。
我立刻往殿外走去,可還沒走到殿門,卻聽見宮裏響起了鐘聲。
跟著我出府的嬤嬤,撲通一下的跪在地上。
我以為她嚇著了,想要拉她起來,可她卻把我也拉跪下。
她拽著我的衣裙,淚眼婆娑的說,公主,這是喪鐘,今上駕崩了。
我表情木然,一下子愣了。
我覺得,我明白她說的話,只是,我不知我該有什麼表情。
我一直跪著,雙腿早就沒了知覺,卻還是不想起來。
我知道,要變天了。心頭慌亂極了,不知道要怎麼辦。
也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弦找來了。我一見他,就迫不及待想埋進他懷裏。
可雙腿早已麻木,還未走向他,便站不住要摔倒。
他三步兩腳跑來,把我抱起,抱著我回將軍府。
我繃緊的心弦在埋頭入他懷中時,徒然鬆開。
我說,南宮弦,你要一直陪著我,不可以走開。
他一反往常,沒有答應我,只是更溫柔的哄我,年年,妳乖啊。
我心裏抽緊,又有點委屈,帶著點哭音跟他說,南宮弦,你不可以離開我,我害怕呀。
他卻偏執的沒有應我,只是溫柔的哄我,不斷的說,年年,妳乖。
慢慢的,我被他哄得入睡了,只是迷糊間,嗅到他身上有著鐵銹的腥味。
夜裏,床榻上,他抱著我,輕拍我脊背,告訴我說,今日太子逼宮,被處決了。今上駕崩前決意傳位給三王子殿下。
我咬著他的衣襟,忍著哭聲,身子顫抖著。
抱得他更緊,生怕他下一刻離開我。淚染濕了他的衣裳。
登基大典上,我看著三哥一步一臺階,走向皇位。
總算明白了,他不再是我帶我出宮看大兵騎馬的三哥了。
他是今上。
聖旨到將軍府時,我已有了四月身孕,正鬧著脾氣不要用膳,南宮弦抱著我,一手拿著勺子喂我。
聖旨言,敵軍來犯,今上命南宮弦明日出兵破敵。
宮裏的人一走,我就鬧著脾氣回房。
南宮弦趕緊追著我,聖旨都還未來得及擱下。
他追到房裏來,我一看那聖旨,心裏就難受,像是心頭被一塊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我一把抓過聖旨扔在地上,我不願意他再出征,不願意他離開我一步。
我說,南宮弦,你不要離開我,你別去呀。
他只輕輕一歎,溫柔的摸了摸我的頭,說,年年,妳乖。
而後,拾起明黃卷軸,步出房門。
夜裏,我拽著他手,在他懷裏扭著,整夜哀求,說,你不要離京,我去求二哥,讓他替你去吧,我們的孩兒再過半旬就出世了,我怕疼,我害怕,你陪著我呀。
他微微歎氣,未有回應,只是抱著我,輕拍我後背,整夜的哄我入睡,整夜都說著,年年,妳乖。
我不想乖,南宮弦,我不想你走。我哭著在他懷裏扭。
他溫柔的摸著我的頭,我知他定是心疼了,可他也只是任由我在他懷裏哭。
最後,他還是沒有應我,我在他懷裏哭累了睡去。
天剛破曉時,身畔就不見他的蹤影了。
我心裏酸苦又慌亂,猛的整個人跳起來,急匆匆的嚷著僕人服侍我梳洗,扶我出府上城牆。
我在城牆上手撫城磚,用力壓得手指發白,望著城牆以下的他,眉眼一如當年的肅殺。
他素手一揮,數十萬將士舉戟齊嘯,起步出兵。
狼煙嫋嫋,黃沙襲天。
他騎於馬上,身著厚重盔甲,腰身筆直,錚錚鐵骨。
我心頭的巨石卻越來越重了,好沉啊,壓得我快無法呼吸了。
我終是濕了眼眶,大喊他的名字,南宮弦。
不知他是心有所感,抑或真的聽見我喚他。
他製住馬,回頭望城牆。
他看我時,總是那麼溫柔。剛剛還是一臉肅殺冷硬,此時卻是一臉溫柔。
我們隔得有些遠了,我看不清他的眼眸,可我知道,他定是寵溺的看著我的。
我臉面發僵,不敢讓他看到我落淚。我強壓著情緒,控製著呼吸,儘量的扯起嘴角。
他喜歡我笑著,他說我笑起來像小仙女,我想讓他記著我的笑,想讓他不用擔心我。他不在,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可我知道我此時定是笑得很難看,一點都不像小仙女了。
我罵自己沒用,還是沒法就這麼看他離開,還是無法不讓他為我擔心,我真想什麼都不管,只埋在他懷裏,讓他就這麼抱著我一輩子。
我不管不顧的沖他喊,南宮弦,我等你回來。
聲音難聽極了。
他在城下看我,柔和了眉目,沖我一笑。
他轉身繼續前行時,我終是忍不住,在他身後的高牆上哭不成聲。
自他出兵,我日日誦經念佛,惟望他安好。
老嬤嬤見我不再傷懷激動,也說些趣事逗我開心。
她說,凡人都有七情,貪嗔癡恨愛惡欲,而六欲能起人的貪欲心。人會墮落,而後心念成魔。
我覺得,我定是心念成魔了。
我太心念南宮弦,他早已是我的心魔了。
他雖出征在外,不在我身邊,但我並不覺孤單。自他離去後,每一夜,我夢中都有他。
他的臉被風沙汙了,我為他擦淨。我告訴他,我好想他,想他快點回來抱著我,我害怕。我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我告訴他,他要是再不回來,我就不教孩子喊爹了。
但是,即使在夢裏,他依然還是溫柔而無奈的摸著我的頭,說,年年,妳乖。
我恨這句話!
我不要乖,我只要南宮弦!
我和他的兒子是個有福氣的,出生在陽春三月,不像我,一降生便要受凍。
我看著兒子圓滾雪白的身子,心想,他要是知道我們的兒子像只小包子,不曉得會不會怪我,懷著時包子吃多了?
沒有一天是不想他的。用膳時想,想他在時,我總是鬧他,像小孩兒般的要他喂我。
但是總不能多想,多想了我就忍不住想哭了。
只是很快,我就變成了心慌。
兒子半歲時,我已有三個月沒收到他的家書了。
頭一月時,我安慰自己,或許是驛站的人在路上耽誤了。
又一月了,我想,許是他太忙了,軍情緊急,沒時間寫吧。或是,在路上送丟了。或是,送信的士兵把家書和軍情混在一起,送去宮中,宮人未告訴我。
那一個月的夜裏,我總反複的學他叨念,年年,妳乖,妳乖。
可如今已經三個月了,我再也坐不住了。
心裏慌得站不住,坐不穩。上天保佑,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呀。
我慌慌亂亂的抱著兒子進宮,卻看見步履匆匆往宮外趕的二哥。
二哥的幕僚告訴我,二王爺要親自出征,援兵將軍王。
我腦中似轟的一聲炸開了,眼前一花就要摔倒,差點連孩子都抱不穩。趕緊讓僕人抱著兒子,嬤嬤攙著我無力的身子回了將軍府。
自大哥去後,今上即位,我與今上的關係大不如前。
我知道,是他害死大哥的。大哥向來心思慎密,又是太子,又怎會逼宮?即使逼宮,又怎會不趁他仍在鄰國的好時機?
如果可以,我實是不想面聖。
可南宮弦……思慮了半日,終究還是敵不過心底的慌亂,為求心安,我還是入宮面聖了。
只是今上的性情,早已變了。我與他說得再多,他仍是沒告訴我一個字。
倒是顯得我思慮的這半天,有些多餘了。
我只得在將軍府中擔憂著,在佛祖面前誦經,求佛祖多保佑他。
他還沒見過我們的孩兒,還沒聽孩兒喊他爹呢!他可千萬不能有事呀!
自孩兒出生,我便日日夜夜對孩兒說,你爹是個大英雄,大將軍王。敵軍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交戰,要逃跑了。
孩兒總是對著我笑,像是聽懂了,告訴我說,對呀,我爹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半月後,二哥凱旋而歸,班師回朝。
我心口像是放下一塊巨石。總算回來了,總算平安歸來了。
那天,我早早的就等在將軍府門口。等我見到他,我一定不會再管什麼世俗禮節,一定要先撲進他懷裏,扭著他答應我,以後再也不離開了。
殊不知,等來的是一封休書。
我腦中霎時空白,眼淚先一步我的言語,滑落下來。
我淚眼朦朧的看著二哥問,他呢?
二哥面帶悲痛,聲音不複往日清亮,低沉喑啞得神傷,說,他,通敵叛國,已身葬沙場。
將軍府裏所有人,立刻拜倒在地。
我想也不想的沖口而出,你騙人!
而後斬釘截鐵的一字一句,說得清晰,他領兵大破敵軍,年時十四,他舉戟所指之處,血染滔天。戎馬十數年,未嘗敗績。就他之名,便能使敵軍退兵三裏。他錚錚鐵骨,傲然於世,頂天立地,絕無可能通敵叛國!
二哥滿面愴然,說,我如何不知。
將軍府眾人也痛哭出聲,我涕淚滿襟,站在庭院,聽二哥一字一句的說,他,南宮弦,大將軍王,在半月前是如何貪生怕死暗使尉士,把城池地圖送去敵軍軍中,最終城破,卻又為貪身後名,不降。
二哥說此番論調,乃軍中一茍全性命之尉所出。
二哥說他亦不信。
二哥說,他去時血染長街,身上刀傷數十處。他一直等到我來。他至死都是站著的,長戟插地,支撐著他早已僵硬的身體,他沒有倒下過。
我知他堅毅,我知他是如何傲立於天地,他怎麼可能會倒下?他就不擔心我難過嗎?他怎麼捨得我為他哭呢?
我透過淚眼,望清了二哥眼中的閃爍。
他啞著聲,按著我的手低聲說,終是功高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還是收著這休書吧,別白費他強忍著等我,也要把這事交代了的心思。通敵叛國這罪……
我不等他話說完,把信撕了。
看著紛飛於半空的白紙碎片徒然跪下,說,罪婦領罪。
二哥想拉我起來,我緊握他的手,咬牙忍著胸中翻滾的怒意與委屈,說,二哥,若是念著我們多年的兄妹之情,幫我看顧著我的兒子,他未滿周歲,不在罪人之列。妹妹在此謝過二哥的恩情了。
我是無論如何都收不下那休書的。他至死都想保全我,可此生明明是我負了他。
我忍著悲痛忍得渾身發抖,那日他舉戟出征之時,遙遙對我一笑;我在他懷中打鬧,他頭疼又無奈,只是寵溺的摸摸我的頭,說,年年,妳乖。我不願用膳,他,一個嚇得敵軍倉皇逃去的大將軍王,抱著我,像喂孩子般一勺一勺的喂我,由著我鬧。
這些這些,都還歷歷在目呀。
他怎麼就不在了呢?
那夜,我整夜整夜的求他別走,就是怕他走了,就回不來了。
可他就是一直未應我,他如何不知,此一去,便一去無歸期?
他是知道的,他只是不願騙我。
他當初那麼歡喜我,卻在大殿之上違心拒婚,為的便是護著我。
他早知有此一日,只是不願牽連於我,不想我後半身無依無靠,甚至,沒了性命。
是我纏著他,讓他答應娶我要我的。
他一直叫我傻東西,就以為我真什麼都不知,不知他的隱忍,不知他到底對我有多好。
但我如何會不知,我已故的父皇屬意他幫我三哥登上帝位?
便是我大哥,怕是自小時便知曉,父皇最喜愛的是三哥的母妃,而不是我們善妒的母後。帝位,如何都不會是母後所出的大哥。
二哥說,他臨終前沒有托我告訴你什麼,只說了一句。他說,一弦一柱思華年,他一生忠義兩全,不負天地,唯負年年。
我心口疼得無法呼吸。
南宮弦,你可知,不是你負了我,是我負了你啊。累了你性命,要了你的情,還累得你去後連清名都被汙了。你明明是那麼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的父皇要你為人鋪路,我迫著你接受,我的兄長踏著你走上高位,到頭來,我的兄長要你死,卻連死也要你不得安生。
你怎麼還想著要給我休書呢?你不委屈嗎?可我替你委屈呀,我好難過啊,你知道嗎?我想你抱抱我,像以前一樣,溫柔的對我笑,寵溺的摸摸我的頭,要是能再添一句我最討厭卻又最想聽的,‘年年,妳乖’,那多好。
反正從開始時就是我負的他,那麼如今再撕他休書,再負他好意,又何妨?
我想,即便我早知我與他會生死相別,也定是不悔初時死皮賴臉的要嫁予他。
休了我,難道還想我可以嫁給別人嗎?
可南宮弦,你可知,見過了你的好,別人又如何入得了我的眼?
你至死都是想著我的,若我能至白首,我知你的眷戀思念,便是你不在身旁,我亦不覺孤單。
“夜無眠,看燈火闌珊,吟一曲聲聲慢,情尚暖,人已散,隻身薄裳寒。”
後記
南宮弦,大將軍王也。戎馬半生,一生功績無數。敵聞其名,兩股戰戰,幾欲先走。兩軍交戰之時,敵只聞其音而未見其人,軍退三裏棄馬而逃,敵軍潰不成軍。將軍素有鐵膽之名,然其盛年之時,被肝膽所累,一戰中貪生怕死,通敵叛國。然,城破之時未降,殞命於城前。今上念其生前功名,特赦其妻、子之命。
大將軍王其妻為華年公主,知其夫殞落之日,當夜,靜臥於榻上,隨其夫同去。
曰,為心疾所逝。
其子年時未足周歲,為今上之二兄——平王所撫養。終其一生,未有一人在其前談及其雙親。唯知一歌謠,“夜無眠,看燈火闌珊,吟一曲聲聲慢,情尚暖,人已散,隻身薄裳寒。”
完
作者的話:
有晚做了一個夢,夢醒淚流滿面,決定還是寫下來吧...
PS:最後一句是一首歌的歌詞,歌名是此文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