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記得當時年紀小
白錦無紋
用不了多久,童年時的我就會明白,幼兒園老師之所以同意讓我上台參加演出,絕對不是因為陸鳴的罷演——小孩子的把戲,誰會放在心上。同樣的,陸鳴在幼兒園的一呼百應,多少也跟他能夠源源不斷供應的零食玩具有着莫大的關系。
大約在我們進入幼兒園之前,我們的父母開始合伙做生意。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鄉鎮企業曾經在中國南方的眾多地域都紅極一時。我們兩家父母就是這成千上萬的鄉鎮企業老板中的一員,他們甚至作為代表獲得過當時國務院總理的接見。
周巷鎮應該是轟動了。爸爸媽媽他們都變成了名人,順帶着名人的小孩也是名人。我跟陸鳴有着全幼兒園孩子里最多的玩具、最漂亮新奇的衣服以及品種豐富的零食。我們小時候養生節目還不火爆,吃方便面喝可樂以及一切被二十年後人們斥之為垃圾食品的東西都是值得驕傲的事,是身份的象征。至於父母帶着我們去城里花了好幾百塊錢吃整個陵城第一家麥當勞,足以讓所有同學整整羨慕我們一個學期。
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到我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兩家甚至請了保姆。這又是一樁轟動的事,請保姆,那是城里人才會做的事。
爸爸媽媽變得很忙,常常一天下來我連一面都見不到他們。同樣忙碌的還有陸鳴的爸媽,如果沒有保姆照料的話,我跟他估計連刷鍋水都喝不上。那個時候我倆難過嗎?當然不難過!忙着玩都來不及,哪來的時間跟精力傷春悲秋。
我們變着花樣玩,鎮上的那幾條街簡直被我們翻遍了。女孩子們湊在一起跳皮筋、丟沙包;男孩子們彈玻璃球、拍方角。等到天擦黑了,陸鳴才過來拉戀戀不舍的我,再不回家吃飯寫作業,明天會被老師罵死。
陸鳴照例是孩子王,因為他有源源不斷的紙用來疊方角;更因為他口袋里的零花錢比圍着他的小伙伴加在一起都多。錢從來都是好東西,只是我晚熟,小時候一直不知道。
干爸從香港給陸鳴帶來了一套又香又漂亮的水果橡皮。那一套橡皮有十二個,做成了香蕉、蘋果、菠蘿等等那個時候我們對着美術書上的圖片也認不全的水果形狀,最神奇的是它們色香味俱全,還散發着水果的香氣。
陸鳴的同桌是個白淨漂亮的小姑娘,她央求陸鳴摸一摸橡皮。平常很大方的陸鳴一把護住了橡皮,直接拒絕:“不行,這是我爸爸從香港帶回來的,誰都不給。”
一群人圍在他的桌子旁看稀罕,稀罕的是水果橡皮的漂亮,更稀罕的是,這是來自香港的橡皮噯!香港,是個多么美麗繁華的地方,是周巷鎮小學一年級小朋友能夠想象的最美好的地方,是電視上才會存在的地方。
陸鳴捧着水果橡皮洋洋得意,他眉開眼笑地朝我伸出手:“淼淼,你喜歡哪一塊?是葡萄還是草莓?”
小同桌“哇”的哭了出來,憤怒地控訴:“憑什么蘇淼淼就能拿?”
“哼!”陸鳴撇了下嘴巴,振振有詞,“因為我的就是淼淼的,我們兩家錢都是放在一起的。”
同桌生氣地站了起來,指着我問:“你的就是蘇淼淼的?你們是一家人嗎?”
陸鳴笑着把我看中的菠蘿橡皮遞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的:“當然,我們就是一家人。”
立刻有男孩子起哄,伸出手來刮臉羞羞:“哦哦哦,一家人哦,蘇淼淼是陸鳴的小媳婦哦。”
六七歲的孩子牙都是豁的,偏偏對這種話題最為興奮。我惱羞成怒,跺着腳反駁:“你們胡說八道!我才不是呢!”
陸鳴已經跟叫的最凶的男生扭打到了一起。我懷疑如果不是上課鈴聲響了,老師已經在講台上用力敲,他倆真會打到天昏地暗。回到座位上陸鳴還神色憤怒,末了也沒忘記再狠狠瞪那個男生一眼。我擔心他們放學以後會再打起來,那男生又高又胖,我不覺得陸鳴跟他打架能占到任何便宜。
擔憂的情緒籠罩了一整天,直到下午放學,我准備直接拽着陸鳴回家。一轉眼,陸鳴已經跑的老遠,他們男生勾肩搭背地去拍方格了,笑着跟陸鳴推推嚷嚷的不是上午還要跟他決一死戰的胖子還能是誰。
“唉——男的都是怪物。”陸鳴的同桌在我身邊重重地嘆了口氣,神情憂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覺得她好厲害,說話跟電視上的人一樣。
要論及電視兒童,八零後絕對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波。我小時候最喜歡看《新白娘子傳奇》,整天沒事拿個白紗巾披在身上飄來飄去地試圖讓人稱贊一句“哇!白娘子!”。上大學以後,來自五湖四海的舍友窩在床上回想童年,我才知道盡管大家是不同水土養育出來的姑娘,這一點惡趣味基本都經歷過。雖然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們神經兮兮的造型更加像阿飄。
陸鳴的偶像是白雲瑞,《白眉大俠》里頭白衣飄飄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每當他故作深沉地問我像不像一個劍客時,我都覺得他其實像個神經病。
陸鳴家跟我家院子里頭都有樹,一棵是枇杷,另一棵也是枇杷。我在搬進來的第一年興匆匆的等待它們開花結果,未果;第二年,再一次期待,還是未果;到了第三年,好吧,我已經忘了枇杷有可能開花結果了。我們撿了枇杷葉子在手里撕着玩,坐在樹下,陸鳴指着枇杷樹一臉憂郁:“唉,淼淼,你說,它們為什么不結果子呢?”
我朝天上翻了個白眼,我哪里知道為什么。我還想知道為什么我暑假都放了一個月了還沒見過一回他們的人影。保姆給我們煮了酸梅湯,沁涼的飲料遞到我手里時,有那么一瞬間,我忽然非常想念小時候我家門前的那口井。
我是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去看看村里舊宅的那口井的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沒打算把它壓下去。我甚至連球鞋都沒有換,直接趿拉着拖鞋就往外面沖。陸鳴嚇了一跳,拿了我的鞋子就跟着我出了門。走到半道上拖鞋翻了,我一腳踩在石子路上疼得直抽冷氣。陸鳴丟下球鞋罵我活該,我無話可說,只能灰溜溜地換好鞋子。
有沒有人相信所謂的直覺以及潛意識,或者更直白一點講叫做感應?我跑到村里老宅的時候正好看到推土機推倒了我家的房子。我尖叫一聲要撲過去,是邊上看熱鬧的大人一把拉住了我。整個村庄已經是滿目蒼夷,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村庄拆遷了,不久的將來,一條將帶動一方經濟騰飛的高速公路將橫貫而過。
我的家沒了,井沒了,吊過我的房梁沒了。我以為它們一直都會在那里呢,只要我想,一回頭什么都看的見。
陸鳴在旁邊安慰我,沒關系,已經有新房子了。
那時候我跟他還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端;命運就像多米諾骨牌,倒下來一塊,後面全都招架不住。
我媽把我從陸鳴家的床上拽起來的時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胳膊上的疼痛驚醒了我,一見是媽媽,我立刻嬉皮笑臉地告饒:“媽,暑假作業我馬上寫,馬上就寫,還有兩個多禮拜呢,肯定來得及。”
陸鳴騰騰騰地跑進來,見狀也幫我求情:“干媽,不急的,淼淼後面肯定好好寫作業。”
我媽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古怪的神色,八歲的我尚無法確認是不是“皮笑肉不笑”,我只知道她的聲音像是要哭一樣。她死死盯着陸鳴,忽然笑了:“干媽?擔不起,我楊小鳳受不起這么金貴的干兒子。”
我的腦子“轟”了一下,我開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我媽很喜歡陸鳴的,經常說這個干兒子比我這個親閨女強;當然很可能是她重男輕女的思想作祟。
陸鳴的臉上也是白一陣紅一陣,八歲的孩子說懂事不懂事,說不懂事也懂事,正是自尊心冒頭的時候。我媽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樣的重話。
我媽一把拽着我往外面拖,我跌跌撞撞地差點沒撞着門板。出院子門時,陸鳴媽媽正拎着好幾袋子菜哼着小曲進來,我眼尖,看到了里面有我喜歡的基圍蝦跟多寶魚。
“干媽”兩個字剛出口就被我媽生生地打斷了:“有這個干媽就沒有親爹媽!”
陸鳴媽媽笑着揉了一下我的頭,朝我媽抱怨:“你這是做什么?小鳳,好端端的,不要嚇着孩子。”
我媽冷笑了一聲把我拽到了身後,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齒:“程美麗,別以為我不敢扇你。”
陸鳴已經從房里跑了出來,不知所措地看着劍拔弩張的兩位媽媽。到最後,他張了幾次嘴,只吐出了一句請求:“干媽,你不要打淼淼,她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
我突然非常想哭,不是因為我媽幾乎要把我胳膊給拉斷了;具體為什么我也說不上,我只是忽然覺得一切似乎都變了。我從來沒有看過我媽跟陸鳴媽媽這樣講話。可不知道是哪里憋着一股勁,我始終撐着沒有哭出聲。
爸媽都沒有跟我解釋發生了什么事,可周巷鎮就這么大,所有人都沒有秘密,何況討債人已經堵到了我家門口。
供貨商堵到廠門口時,一直負責在外面跑客戶的我爸跟我媽才發現廠子已經很久沒有結賬了。再一翻賬簿,好家伙,賬上空空如也。之前我見不到他們人影就是在忙着找錢堵窟窿,結果窟窿是無底洞,廠子倒了。幾乎是與此同時,陸鳴爸爸承包了鎮上的工程隊,搖身一變,成了阮老板。
我們兩家的錢是放在一起的,廠里一直是陸鳴媽媽在管賬。